七爷

   

给明诚

很感人可是,为什么总是阿诚先死~

小满:


(玻璃渣,慎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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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诚:

 

近来天寒,我的手脚又有些不听使唤。这两个月里萦萦多次让我去与他们同住,我是发了脾气的。左右我现在每天主要任务就是继续整理资料,累了就看看书,腿脚不方便活动也罢了。早些年间折腾久了,到老了还是觉得家里习惯便宜。只是阿诚,家里有些东西,我怎么老是找不着呢?

 

“棉纸放到哪里去了?”明楼又瞧了瞧书柜顶上,皱着眉扬声问客厅里的人。“我给你收起来了,在第二格抽屉里。前两天你拿它包过茶叶就随手搁在厨房纱网柜上,不是我看到只怕又放失了。搁那儿你也不怕沾了水……”明诚头也没抬,眯着眼慢条斯理地剪着人民日报上一篇文章。“我的袖套呢?”“门口架子上。你昨天倒煤灰后扔在那里了。”“浆糊没有了?”明诚放下剪刀,无奈抬头,“在我这里。”明老干部提着菜刀站到明老师面前,明老师吓了一跳。“你做什么?”老干部捞起桌上的浆糊瓶和明老师刚泡上的新茶,仰首阔步朝院儿里走去,那架势像是不久前登上大会堂的主讲台,又像是很久前走入一片上海小报记者的闪光灯,“去帮小鬼做美劳课要的风筝。” 

 

阿诚,自你走后,小家伙们就不大愿意来了。你是有孩子缘的,总是能把他们训得服帖。不过啊,我也发现了你带这些孩子兵的小秘密,那天明释家最小的那个习完字帖找我要饼干,还真闹得我愣在那里反应不来,最后惹得孩子大哭。你看看,你老是同我唠叨,怎么忘了嘱咐我这件事情呢。

 

“二~爷~爷~”小丫头捂着嘴,压低声音喊着,踮起脚尖猫儿一般溜到老头儿面前,圆眼睛骨碌碌不停朝书房看。“我完成啦!”“哦?写好了?”老头儿也做贼似的,缩起脖子小声回她,“来二爷爷看看。”他放下备课本,摘下老花镜。宣纸上歪歪扭扭的“黄浦江”三个字比真正的那条还蜿蜒曲折。“大爷爷说我三点水写得好!”一脸骄傲的小丫头扒着他的肩头,凑到耳边说。


“好呀……那……”

 

书房传来一声咳嗽。

 

“嘘——”老头儿和小女孩同时把手放在唇间,然后又同时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。明诚抱起小姑娘,打开他的书柜,从最上面一层取下一只马口铁罐子,“今天奖励你两块!”小丫头捧着碎饼干啃得像啮齿类动物。“爱~耶~耶~”丫头裹着满嘴的饼干渣小声问道,“为什么咱们不能叫大爷爷知道呀?”老人笑了,朝她挤着眼睛,“因为你大爷爷呀,不能吃这些,可是他叫他看着,他嘴馋呀。”

 

当我打开罐子的时候,里面还有一小撮碎屑,放得有些软了——你放心,我只捻了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——然后辗转托人又买了一包一样的,补了进去。我当然知道是哪种,小时候我老给你买的益民四厂的杏元饼干,也亏你在北京找得到。

 

昨天我去了趟医院,看老崔。他肝脏不大好了,早些年跟伊万们灌伏特加灌的,听家里老小说,恐怕也没多少时日了。你在的时候他来家里吃饭,不是老找你讨黄酒?合该不给他。割了一大半的肝,这下再没办法跟我们吹嘘当年喝“约尔什”的那些丰功伟绩了。临出门的时候碰到了程医生,他有些不好意思同我打招呼。这件事情上,你真是难为了这个后生。现在想来,阿诚,你怎么觉得能瞒得住我呢?其实我早已经发现你绝非简单的病症了。

 

明楼取下眼镜,把镜脚收平,抹了抹,端起玻璃杯吹了吹里头细碎的茶叶沫。明立背着阳光在修建一盆茶花。“阿诚是怎么了,你老实同我讲罢。”明立莫名其妙地抬起头,“大伯你问什么?”明楼摆摆手,看向窗外,“小子,别跟我装。”明立神色一凛,沉默了半晌,无奈地笑了,“……您二位啊……”他放下剪子,直了直腰,“大伯,我不能说。我答应了诚伯。但既然您都知道了,您直接去问他吧,他会告诉您的。”明楼没有回话。明立从窗台上拿了块布巾,低头擦着手上的土。“诚伯当时说,您要是不提,就装不知道;要是您问起来,就我这两下子,肯定瞒不过您,诚伯就让我跟您说,叫您亲自去问他。”

 

明楼摇了摇头,“我不会让他知道。”

 

明立有些糊涂。

 

自明诚生病之后明楼就戒烟了。这时候,他从桌上干瘪的烟盒里取了最后一支,敦了敦烟嘴,明立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,迎上去帮他点上火。他抽得很缓慢,慢地像是电流末尾通过时收音机发出的古怪声音。他说,“我需要知道确切的状况,以备应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会发生的各种可能。但既然他想瞒我,我不会勉强他。让阿诚亲自同我讲他的病情——或许,是无可挽回的那种——对他来说是种折磨。他不希望我因此痛苦,更何况要他亲自撕下这层平和无虑的表象。所以,即便我知道了,也会继续装作不知道。让他安些心吧。”

 

阿诚,你还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啊,在敌人面前伪装,在自己人面前伪装。演了一辈子戏,唯一坦诚相待的就是彼此。谁想到,最终的这一段路上,停了锣鼓卸了油彩,褪去了蟒袍马褂,终于不用对任何人演戏了,却是除了彼此。

 

说到这里,我一直奇怪小程他们是怎么会直接告诉你病情的,后来才知道,你呀,厉害起来一点儿不输年轻时的风采。

 

明诚坐在那里,也不说话。程不逾脑门上开始冒汗。不是说退休前是个老师吗?这老头眼神矍铄,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人似的。“小程医生,我能看看我的片子吗?”明诚问得礼貌,但浑身上下这股气势让程不逾没法儿说不行,程不逾张了张嘴,想了半天觉得明诚也不一定能看出个所以然来,扯扯存疑会诊也就能含混过去。于是拿出胸透光片夹在光板上。 

 

明诚看都没看那些阴影。

 

“小程医生,咳咳……你知道这些怎么来的吗?”程不逾不是骨科专家,但当他拿到片子时,也是吃了一惊的。这位老先生看着骨架硬挺,这半身竟全是些狠毒的旧伤,像是把人碾碎了再拼起来一样。“这里,是抗日战争时被日本特务打断的,之后蜷在铁笼子里,长错位了。还有这里你也看到了,重新打碎拿钢钉固定的。这里,是解放战争时出任务,中了一枪,子弹留在里面了。哦,这里……”程不逾听着明诚不急不缓的声音,觉得被人缠住了咽喉,无法呼吸。“……你要是从头到脚再给我拍几张,还能看到头上有一寸长开颅的刀口,踝骨错位,肩上还有几个弹痕。所以”,明诚目光突然变得犀利,“相比起这一切,我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我能承受得住我的真实病情,程医生。”

 

阿诚,虽然我不欣赏你如此威胁恐吓一个年轻人,但是我也骄傲地认为,到老了,你还是我那个无惧无畏的明诚。

 

你还是那样聪明。所以,到最后你到底有没有发现我是装作不知道的呢?

 

明楼假装没有瞥到明诚咯出来的血丝。

 

“这几天太冷,院里的花儿都不大精神。”他提溜着搪瓷缸和脱了漆的军工铲,上面印的“朝鲜战争胜利纪念”的红字已不大清晰。“我去瞧瞧,你把门掩紧了,这几天才好些,别又着了凉风。”

 

明诚摆摆手,轻轻捶了捶胸口。

 

明楼刚带上屋门,里面就爆发出一阵压抑而急促的咳嗽声。他没有进屋,相反在院子里刻意发出了足够的动静告诉屋里人,不要急,慢慢处理。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进来。而当他冻得上臂的旧伤有些发疼的时候,屋内终于没了微弱的声响,明楼迈了进去。明诚抬眼看他,“你那些芍药还能救得回来吗?”明楼背过身去哼哼了一声,“质疑我的能力?”明诚笑了,“大哥做什么都是厉害的。”

 

可是在死亡面前,我无能为力……阿诚。

 

“多少就这几天的事儿了,你们……要有准备。”程不逾取下厚厚的棉口罩,有些犹豫地开口。“上面要求全力救治,我也不能……”明立站在病房外,透过玻璃窗口看着里面的安静的人,艰难地摇了摇头。

 

明诚浑身上下插着管,带着呼吸机。

 

清醒对他来说,不知是幸运还是折磨。

 

明楼坐在那里,看着明诚。看他的额头眼角,下颚的弧线。容颜沧桑,筋骨却仿佛还是那个少年样子。明诚缓缓地笑,然后轻轻皱了皱眉。

 

大哥……我有些疼……

 

明诚动了动嘴唇,呼吸机让他发不出声音。但明楼知道他在说什么,一如往常,千千万万次一样。

 

明楼握住明诚干燥微凉的手,明诚在他手心里划了划。

 

你给我念念新闻吧。

 

明楼用一只手摸过床头的报纸,带上眼镜。“我瞧瞧……唔……邓老总会见日本外务大臣樱内雄义,表示中日合作亟待加强……中共中央印发《当前农村经济政策的若干问题》,全面推行联产责任承包制……嗯!这个搞得好,农村生产不能回归小农经济但也不能搞大锅饭。集中力量明确责任,可以推行……”

 

明诚闭上了眼睛,呼吸变得平静。

 

“第五届全国运动会将在上海举行,各项准备工作顺利推进……”


“我国第一辆桑塔纳轿车组装下线……”

 

时间久了,明楼握着报纸的手有些发抖。但他不敢停下来,他一直这么念着,念过了头版头条,念过了报纸缝隙中的寻人和讣告。仿佛那个人还在仔细地听,末了会同他讨论明天的局势和工作,再抱怨一下今天的菜钱。

 

直到整张报纸再没有一个字可念。他握着的手开始变凉。


明楼没有喊护士和医生。只是闭上眼,开始流泪。

 

阿诚。

 

大姐和明台还好吗?她有没有数落你怎么这么老了还没娶妻?你不要同她讲呀,等我来了,拉着你一同去领罚。你要是见到老戴和文卿,告诉他们萦萦还好,退休了。养些瓜果,只是有些风湿。阿诚,你不要笑话我。其实我自己写着写着都觉得好笑。你要是能见到他们,是不是还有那些死在我们手下的魑魅魍魉?是不是还有人间轮回天道循常?我竟在老朽的年纪去相信年轻时最厌弃的鬼神。你放心,我还没老糊涂。我并不是信它真的存在,只是,就容许我犯一个愚昧的错误吧,假装你是在那里的。这让我两个月来能偶尔能有些许安眠。

 

哦,对了,你要找到王天风,告诉他,抗战胜利了。

 

来北京之后我最喜欢的便是冬季。因为到街上散步时候你会挨过来一点儿,我能碰到你的肩膀或者握握你总是冰凉的手。

 

年轻的时候,我希冀、甚至迫切地渴望死亡,能让我忠于我们的国家和人民,堂堂正正地为之牺牲。而当我完成了,或者,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继续去完成这项任务时,我却只想与你一起活着,看你每天眯着眼睛小心地切菜,煮我尝不出来任何味道的阳春面。

 

阿诚,我希望,我还能见到你。你知道你年轻时候的俊样子。眼睛特别亮,笔挺着脊梁永远站得跟一颗小松一样。但我甚至更多地爱你下垂的眼角平和地堆起皱纹,花白的发丝里有刨木花儿的细屑。我爱你安详老去的模样,一如爱那个十八岁的少年,一如令我骄傲的七十年。所以,我知道你听不见,但是,让我见见你吧!你再怎样笑我也无所谓了,七十年,它令我有多么骄傲而满足,现在就令我感觉多么寂静。

 

我有听你的话,锻炼我的手指。之前整理的资料明立已经交到上面去了,有些作用总是好的。你搁下的《信息加密原理》我断断续续译了一部分,俄文我还是不大擅长,恐怕不能拿去见你。我当然有好好活着,只是有些不大习惯。

 

你培育了一株白玉兰,那是我的主意。我两天前跟组织里说过了,我的后事让家里人处理,明安会带我到你那儿去的。你觉得银杏怎么样?不知道你喜不喜欢。

 

我同你讲了这么多爱,在这封书信里。是不是能弥补,我们这辈子都没说出过的这个字?但毫无疑问,我再也没见过比我们之间更坚定、更无私、更深厚的爱。

 

明楼

一九八三年一月

于北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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沿用了别日相逢的设定,但不是这个系列的终章。算是个特别篇吧,感谢喜欢过别日相逢的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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