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爷

   

[楼诚]常青藤

婚姻里该有的我都有了。你。

尉驰_:

※长,文档计数是一万四千,需要耐心,但后段【【高甜】】绝不骗人///




=。=写了很久,好累,但是好满足。给自己内心的楼诚一个诠释。谢谢诸位看客。有BUG欢迎提出!




 
 以及,我是真不会弄格式。空了半天行快哭了x看起来可能有些不方便,抱歉←




 
















常青藤




文·尉驰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最后是明楼开的口。




 




“开门吧。”他轻轻地道。




 




他的声音沉稳如旧,像老城里浑厚的钟声。天边那一点沉静的残阳,欲落不落,最终还是躲去了山那头。这会儿,天际唯余远山间一片晚霞,流光辉映,霞蔚云蒸。




 




那是深秋的上海,是阔别多年的故城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明公馆门前的那一排梧桐树,已是一片望不见边际的喜人的金黄了。有的叶子,叶根还泛着橙红,有的叶尖却是新奇的浅绿,暮暮朝朝,浮来摇去。秋风凉意,已然有落叶从枝头纷纷扬扬地飘下,在树杈间打着转,绕着弯,最终落在地上,积了厚厚一层的梧桐落叶,色泽绮丽,深浅交错,延绵而去。




 




梧桐树长得盛,颜色又璀璨,将枝叶之上的那一片穹宇染上了沉醉的意味。这会儿天色也杂得很,大半边是夕阳渲上的颜色,暮色苍茫,晚霞眼瞧着也要渐渐西归而去,煞是好看。




 




明诚在门前踌躇了老久。直到听见明楼开口,他才捏紧钥匙,缓缓地抬手。明楼听见明诚把钥匙捅入锁孔的声音,沉甸甸的。




 




明楼便想,若是换了他,怕也不能坦然地推开这道门。他看向明诚。阿诚握着钥匙的手竟颤抖着,幅度那样明显。明楼又想,怕是当年这人第一次扣下扳机时,也没慌得这么厉害。




 




原因他们都知道的。




 




门的那边,一定是尘土飞扬,无人等候,满目萧索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楼明诚二人调离上海,继续工作,至今已有多年了。如今大局已定,明楼折了柳子,辗转回到上海,打算再从上海去往香港,离开祖国的这片故土。他曾向大姐许诺过,等到一切都结束,他就回法国去,当个教书匠。如今好,一切都能如愿了。




 




以前在上海的老朋友,知道明楼二人回来了,便去机场接他们回了明家。老朋友知道明家是个什么状况,总觉着尴尬,在明公馆门口踌躇了一会儿,寒暄了几句,便匆匆道别赶回家去了。那人离去时,明楼心血来潮地回头看了一眼,瞧见故友走之前,还在门口梧桐树下来来回回转悠,踱来渡去好几圈,一层厚厚的落叶,生生被他踩出好几个深浅不一的小坑来。老远还能听到他好几声长叹,感慨万千的模样。




 




战火蔓延了这么多年,倒是人人都知道何为物是人非的滋味了。




 




 




这时忽地传来吱呀一声,明楼回神来。




 




明诚率先拎起行李,推开门,先一步迈进去了。明楼伸手把门缝推得大些,跟着进去,和明诚并排站住。在屋里才堪堪吸了几口气,便生生给呛得咳嗽起来,缓了好久才好些。




 




屋子里有淡淡的霉味,不大舒服。




 




明诚转过身来对他说,大哥我把行李拿上去,收拾收拾,开窗通风,整理好了再来叫你。顿了顿又悠悠补充道,这屋里关太久了,闷。




 




明楼摇头,提起箱子,“不用,我自己拾缀拾缀就好,”他说,又点点头,“你也早些休息吧。”




 




明诚只能作罢,在他身后嗯了一声,折身去关门。再回头的时候,看见明楼正把房门轻轻合上。那木门老旧了,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。




 




然后,一切归于沉寂。明诚杵了半天,良久才听见他忽地叹了口气,又短又轻。




 




 




入秋后,上海的天便黑得很快。刚刚还是黄昏,这下天已经黑了大半。




 




窗外很静,几层乌云依依稀稀地遮去了大半月色,天色深深浅浅,明明是墨一样的颜色,偏偏又泛着蓝,远方还有一点依稀的星光和灯火。偶尔有晚风拂面,风过树梢,便扇的枝叶哗啦啦地响,那声音伴着一声又一声的清脆虫鸣入耳而来。




 




明楼敲打了被子,铺好床,这晚便早早睡下了,许是过于疲惫的缘故。他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,只记得阖眼前还朦朦胧胧地看见,晚风轻柔地吹起窗前那透亮的轻纱,吹得它前后拂动,飘出圆润的弧度。




 




他罕见地做了个梦。自打明楼离开上海后,都睡得都很浅,并没做过什么梦。




 




而这晚他难得地梦见了很多人。该见的、不该见的,死去的和还在人间的,都有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楼先是在梦里见着了大姐和明台。




 




看上去不过四五岁光景的明台,笑得分外无邪。他手里拎着一个拨浪鼓,小手一动,拨浪鼓便发出有规律的“咚咚”的清脆声音。明台一听到这个,就笑得更欢,不亦乐乎。明楼也笑起来。他知道明台小时候对拨浪鼓情有独钟,尤其喜欢摇起来声音脆的。




 




忽地,这小家伙像是看见了大哥,颤巍巍地张开手臂,尽力伸长,向明楼走来,似乎想要扑进他的怀抱。明楼想搂住他,往前一走,却扑了个空。他迷迷瞪瞪地,也分不清是梦是真,只知道自己是那么的希望可以多瞧几眼明台,好像那样的日子从未逝去一样。




 




然而明楼碰不到他。如今他想去触碰幼小的明台,也只是徒劳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镜倏忽出现了。梦里她二十岁左右的光景,年轻的很,笑容在她脸上肆溢。她伸手把明台抱在怀里,一下又一下地逗他玩。明镜用手去戳明台的脸颊,明台不耐烦,要躲,却偏往明镜怀里躲,大姐便更开心,紧紧搂着他。




 




这时画面却扭曲了,明楼不甘。待到再清晰过来,却是汪曼春的样子。




 




明楼愣住了。




 




那是学生时代的汪曼春,美得同幅画一样。她轻快地向他走来,一步,又一步,像只灵动的雀。阳光映照在她身上,隐隐勾勒出她的轮廓。她笑得很干净,很纯真,明楼忽地想起了后来的汪曼春,哪怕是在梦里,也十足地打了个冷战。然后他便真的看见了作为汪处长的她。成熟的妆容衬得汪曼春分外冷漠残忍。梁仲春在她身后拄着拐杖,阴阴地笑,两只眼睛不一般大。




 




明楼一惊,又忆起汪曼春那死不瞑目的样子,便下意识地伸手,挥动着手臂,想要打散那阴沉的画面。




 




76号双春的样子模糊了,紧接着,一切都模糊了。他就像是身处雾中一样。明楼睁大眼睛去看,半晌,才隐隐约约地,看到一个轮廓。




 




脊梁骨挺得笔直的身影,稳稳地站在那。




 




明楼很认得这个背影,那是阿诚。




 




明诚依旧穿着他那件卡其色的长风衣,静静地,像是在等待着谁。他仰着头,清风从身边拂过,掀起他的衣衫,露出一点衣领下外衣的颜色。明诚回过头来,一眼望见明楼,微笑起来,唤他大哥,便正了方向朝他走来。明楼看着他。然阿诚没走几步,明楼就忽地听见,一声清晰的枪声在他耳边炸响。身边像是突然多了很多人,都穿着相同的黑制服,一副特务杀手的样子。




 




明楼一惊,心像是漏跳了一拍。




 




然后,血色的花,一朵又一朵地,在阿诚的颈边,肩头,腰腹处顺次绽开,分外绮丽。紧接着,他看见明诚顺势向前跌去,地面便正好裂开一条口子。口子越裂越大,阿诚保持着原来的动作,慢慢地向下掉,眼瞧就要掉入其中,无声无息。




 




明楼只觉得,自己的血液顷刻间像是凝固了,梦里也慌了神地想要朝着那个人跑过去。手脚只微动,一下子便惊醒了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楼猛地从床上坐起,深吸了好几口气,才缓过来。他背后出了一层薄汗,衬衣粘在皮肤上,有些难受。




 




明楼扭头朝窗外看去。夜色更深了些。隐隐有月光落在墙角里,窗纱轻拂。静谧的黑夜里依旧是偶有虫鸣,伴着风过树梢的索瑟声。




 




他掀开被子,从椅子上抓起外衣披上,推门而去。




 




开了门就是明家的大厅。厅里有穿堂风,夜里凉得很。明楼一抬头,看见家里大门敞着,门外模模糊糊站了一个人。




 




他一看,原是阿诚。明楼一愣,旋即反应过来,心道这家伙一定是压根没沾枕头。明楼往前轻轻地迈了几步,停在明诚身后不远的地方。他循着阿诚抬头的方向看去,这才望见黑夜里那一弯新月。




 




原来之前的云与雾早就散去了。那月亮挂在树梢,如此静谧,月色如水一般,仿佛要流动起来,明亮却又柔和。耳畔依旧充斥着晚风掠过梧桐树的声音,细碎虫鸣如旧相伴。




 




夜深人静,那月光太清澈,缓缓流淌。明楼恍惚了一瞬,一时间就心绪万般。




 




他总知道明诚在想什么。纵然阿诚的心思总是那么深。




 




他想家了。想旧时的家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楼很明白这样的心情。他也向来知道,明家于明诚,比于谁都更为重要非凡。




 




明家于明楼亦然。但明楼又和明诚不大相同。明楼知道,大姐将永远是明家最不忍提及的字眼。




 




以前总说先有国才有家,也总说无国何以为家。




 




从踏上这条路开始,明楼就做好了随时失去生命的准备。他知道明诚也是如此。以前常为了祖国奔波,顾不上家里,想起大姐,总是满心歉意。而如今山河犹在,却终究没能守住家里那个温婉端庄的人,自然也再无相伴的机会。




 




家里满满的都是回忆,太过沉重。明诚不敢开门,正是因为不敢触及旧时的美好。




 




太温馨了,失去了,就不敢重温了。




 




 




但明楼很能正视大姐的离去。初时几月,他只觉天像是塌了一半,反倒是阿诚要显得坚强些。后来渐渐地,见了太多的死亡,经历了太多自相鱼肉、反目成仇,明楼才慢慢绕过弯来,心下明白,大姐依旧活在胸膛的那团火热里,从未离去。




 




他以为明诚也懂,如今才知道,原来这家伙面上不表露什么,心里却依旧有一道坎儿,迈不过去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楼便静静地站在明诚后面,没有出声。月色那么好,那么温柔,阿诚一定是在回忆以前的事情。明楼也忽地觉着自己有些惆怅,怀念旧时的人与事。他想,家里以前总有阿香招呼,现在只剩下淡淡的霉味飘散,也没人动手收拾屋子。他又想,以前明台特别喜欢跑那长长的楼梯,咚咚咚,震得整座楼好像都在晃。每回明台回家来上楼去,明楼都要从自己房间冒出个头来,吼那家伙走路轻点。




 




……真好。现在安静了,倒不习惯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楼叹了口气,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。明诚一动不动地杵在那,听无尽的风声,明楼便同他一共仰望那弯新月,良久,忽地长长舒了一口气——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个梦。




 




梦里阿诚倒在血泊里,再也不会唤他大哥。




 




 




他其实应该庆幸还有阿诚在。




 




明楼以前从未想过明诚会走上这条路,也不希望他走上这条路。然而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,他们斩遍荆棘,终迎来了胜利的曙光。此时尘埃将定,明楼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,阿诚此时能站在明家门口赏月,于他于自己,有多幸运。明楼以前从未想象过,若阿诚像梦里一样倒在抗争的路上,将会是个什么样的状况。如今梦里见到了,醒来之后才满怀后怕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楼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衣,许久没有离去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诚这一晚没怎么睡。




 




他后来进了屋,着实不想动手铺床,就往床头一坐,阖眼,盼着能凑合睡一晚。也许他朦胧间睡着了,但也只是浅浅地迷一会儿,总断断续续,睡也睡不安稳。明诚便索性不睡了,起身坐到书桌前。




 




旋开灯钮,温暖的灯光落在桌上,映得他轮廓清晰。




 




他坐在那儿,往椅背上一靠,便不自主地出神,想了很多。他想起小时候被桂姨虐待的滋味,想起后来大哥教他读书写字的样子,想起大姐总让他照顾四窜的明台的事情,想起阿香乒乒乓乓在厨房做饭的声音,颇为怀念。




 




他桌上还堆着以前看的书,杂七杂八的,纸张泛黄,书面还落了一层灰。明诚随手翻了几本,有好些是从法国带回来的,大哥送他的。




 




桌上还有照片。




 




明诚便又拿起那照片。黑白的,却鲜活。明台蔫坏地站在后头笑,他自己站在一侧,严肃得不行。大姐坐在正中央,微笑着,端庄温柔。明诚忍不住用指腹去摩挲。满目沉溺。




 




他想,如若大姐还在就好了。那样她就能看见如今的一副激动人心的图景了。




 




明诚迷糊地想着,想了很多以前的事,后来干脆倒在桌上,不知不觉间睡着了。




 




手里却还紧紧捏着那框照片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天边隐约起了鱼肚白,渐渐地,有暖橙色的一团在天际扩散,远山连绵起伏。




 




明诚掐准了点上楼,敲明楼的门,听见应声,便推门进去。




 




他看见明楼正低头扣衬衫上最后一个扣子。明诚道大哥早,又走到窗前,把昨晚只留了一条缝的窗子推开些,束起窗帘,阳光掉进屋里。回头,看见明楼已经在穿外套了。




 




明楼应道早,又问,昨晚睡得好吗?




 




明诚一愣,旋即点头,挺好。




 




明楼正整理领子,闻言,偏过头来瞥了明诚一眼。明诚低头替他把箱子合了,没瞧见明楼那一瞥。抬头环顾四周,又道,“我替你倒点水吧。”




 




明楼点头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诚在厨房里洗瓷杯的时候,远远听见有汽车轰鸣的声音。明诚利落地盛了一杯温水,上楼进了明楼房间,道,“大哥,人来了。”




 




明楼之前想,他在上海还有些事要办,怕出乱子,打算一天里交代妥帖了,然后第二天一早就走。寻思着开车办事能方便些,便向老友借了车。




 




明楼应声,说,阿诚你先下去吧,我收拾收拾就下来。




 




明诚说好,把水杯搁到茶几上,说,大哥水放这了,记得喝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诚和来人客套了几句,把人送出明家大门,便折身进来。




 




进门的时候,忽然瞧见,大门后不知何时,竟爬满了一墙常青藤。满满一墙,相缠相绕,翠绿得娇翠欲滴,盎然生机。早上的清风吹过,藤蔓就开始慢慢悠悠地晃动,每一片叶子都绿得轻透,饱满而宽大,蔓尖微勾,蒙络摇缀,参差披拂。




 




明诚瞧了好久,也找不出那蓬勃生命的根来。不过一墙的翡翠,倒也养眼,他喜欢得很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楼下来的时候,明诚就指给大哥看,说这倒有意思,爬出一墙新绿来。




 




明楼看了几眼,目光深沉,悠悠说好啊,常青藤好。




 




 




两人来来回回在上海城里跑了大半天,手里的事七七八八解决个差不多的时候,已经是三四点钟的光景了。




 




明诚习惯性地从后视镜里看明楼,瞧见大哥也正抬起头来。




 




明诚问,大哥,差不多了,还去哪?




 




明楼没接话。出神了一会儿,才说,“去茶馆,常去的那家。”




 




明诚了然。那茶馆是抗日那会儿常用的接头点,不过听闻他和他大哥离开上海之后,组织就已经废弃不用了。明诚心里想着,嘴上应道好,也没问去做什么,就开车去了。




 




 




“要我跟你去吗?”明诚利索地把车停好,回头问。明楼从座位上拎起大衣,正要下车。




 




不用了,明楼说,等我就行。我去去就来。




 




明诚点头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楼约了黎叔在这。




 




他原以为黎叔早就调动工作离开上海了,没想到走之前明台给他来了封电报,说是黎叔还留在上海,一个人。明台北去后,明楼明诚还留在上海工作了一段时间,那段时间里他们便常和黎叔接触,你来我往渐渐熟识,关系又特殊,也算得上是老友。




 




明楼这一回来,便鬼使神差地联系了黎叔。




 




明楼进了屋,一眼就看见他了。黎叔没怎么变,还是那副刚毅正直的模样,一双锐利的眼睛嵌在脸上,只是胡子和头发倒白花了些。终究是老了,不再年轻。黎叔坐在茶馆的一角,升腾的雾气将他围住,隐隐约约露出一点模糊身影。




 




人挺多的。明楼先是在茶馆里绕了一圈,才慢悠悠踱到黎叔的位子旁坐下。




 




黎叔抖拉抖拉报纸,没说话。




 




明楼从一侧盯着他看,看了老半天。多年不曾相见,如今一见,倒是不知如何开口,那些旧情今事亦不知从何说起。




 




半晌,等着人把茶端上来了,明楼自个添了一壶,抿了一口,这才听见黎叔开口。




 




“多年不见,你还是老样子。”




 




“您也没变。”




 




黎叔挑眉,放下报纸:“都不容易。”




 




一句话把明楼剩下的客套噎了回去。他觉着再没有什么话,能比这句更要发自肺腑了。




 




黎叔便抬头,看向明楼。相顾无言良久,黎叔才道:“真要走了?”




 




明楼点头。黎叔张口,想说些什么,又沉默。




 




明楼知道他和明台有联系,但明台哪得出空来发电报。黎叔一定要问明台好不好,现在怎么样,有孩子了没有等等杂七杂八的事,便往椅背上一靠:“明台很好,一切如旧,不过想来您跟他也一定有联系吧?”




 




黎叔笑,他知道明楼不可能不清楚这些,“这些月才有联系的。”




 




明楼哦了一声,咂咂嘴,觉着茶渐渐苦了。“我之前和他说了,叫他多和您发发电报,保持来往。以后,他会和您多聊的。”




 




黎叔一愣,忙点头,像是开心得很。这些年地下工作,他不曾和明台联络。如今有机会了,自然期待。




 




茶香弥漫,那雾气曲折地蒸腾,将人绕在其中,温温暖暖的,很是舒服,人却也开始犯困。明楼坐在这儿,正好能窥见门外一角。黄叶漫天,秋风萧瑟,风卷落叶,在上海的街道上奔腾。




 




 




“他们放你走?”黎叔说得隐晦。




 




明楼偏头望了一眼邻桌,“现在想走,还不太难。再晚些,就走不开了。”




 




黎叔轻轻地应一声,自顾自地点头,“挺好。”他说,“你本不该出现吧?被人看见怎么办?”




 




明楼却抬头看他一眼,颇有深意,缓缓道:“不怕。”




 




黎叔点头。明楼如何返回南方的,他心下已是明白了七八分。




 




 




两人喝着茶,时不时添点水。黎叔又抖开了那份报纸,哗啦啦地翻着。




 




良久,明楼忽地开口,“黎叔,以后,明家的宅子,就交给你了。”他从大衣的口袋里翻出一串钥匙,轻轻地搁在桌上。钥匙相互碰撞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


 




黎叔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,盯了一会儿那串钥匙,良久才猛地把报纸一收,看向明楼的目光略有惊异,“不回来了?”




 




明楼摇头,“不能回来了。”又补充着道,“身份太微妙,怕是回来了,就走不掉了。”




 




黎叔皱眉:“不至于此吧?我们这样的,多少功臣啊,怎么会对你们下……?”话要尽未尽。




 




明楼明白,摇头说:“不行。”他喝了口茶润润,“这样的事,说不准。雄狮初醒,不得不防旧时虎卒啊。其次,日后人才辈出,国家建设,绝不缺我这样的人。”一顿,又轻声道,“再说,我答应大姐,等一切都结束了,就去当个教书匠的。”




 




黎叔不出声了。的确是这个理。其次他也知晓明镜的事,懂得什么是失去至亲的滋味,也更明白,当年亲人的一席话,如今分量之重。




 




“您也不用总惦记着明宅,不来也可以,来看看更好。其实就是有个朋友拿着家门钥匙,我也安心些。”明楼道。




 




“明台不回来?”




 




“我想他是不会回来的。也是,他满腔热血报效祖国呢。”明楼一边摇头一边轻笑,眼前浮现出小弟的样子,美好得很。




 




黎叔点头,折起报纸,夹在腋下。又伸手喝了一碗茶,踌躇片刻,抬头郑重道:“明镜一定希望你们都好。”




 




明楼一愣,看向黎叔。黎叔的目光坚定而关切。明楼旋即微笑起来,说是。




 




黎叔便站起身来,离开前忽地又扭头:“其它的,都办妥贴了?”




 




“妥帖了。”




 




“你大姐的企业怎么办?”




 




明楼想了想,“转去别地了,安稳着呢。”




 




黎叔笑起来,眼角露出几道鱼尾纹,“那就好。”他道。顿了好一阵子,才说:“一路平安。”




 




明楼也缓缓起身,一字一句郑重地:“就此别过。”




 




黎叔一滞,旋即点头说好,他倒是忘了,这该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碰面了。黎叔目光又在明楼身上停了老久,才转身缓缓地走了。边走,边微微笑起来,笑容里百般滋味。




 




 




黎叔还不老,只是这么多年来奔波革命,头发白了,背也有些佝偻了。今日他腋下夹着份报纸,手上提着公文包,头顶黑帽,在明楼看来,倒一下子变成了旧时模样。




 




明楼这样想着,静静地目送他离开。




 




 




这会儿天边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样子了。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些,皆是脚步匆匆,时不时有枯叶落下,落在来去人的肩上。风声阵阵,颇有些喧嚣。明楼迈出茶馆的时候,瞧见开来的车还停在那里。




 




他走前去,却见到阿诚正在车里睡着。




 




明楼停下脚步。这家伙昨晚果然没好好歇息,明楼想。今天一早瞧他精神不错,到了下午犯困的点,果然还是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了。




 




明楼凝视着车里的人,也没有去叫醒他。他上前去,弯腰凑到车窗旁,朝里面看。




 




明诚竟难得地睡得很深。阿诚倚在座椅上,头歪在车窗上。一手搭着方向盘,一手落在大衣上,睡得很是安稳。有光落在他脸上,温柔得很,模模糊糊还能分辨出脸上一层软软的绒毛。明楼不自主地笑起来:阿诚睡熟了的样子,还是跟小时候一样,总下意识地微皱着眉。




 




明楼隐约能看见阿诚一呼一吸间胸膛的起伏,呼出的气体轻轻地拍打在车窗上。




 




明楼看了一会儿,笑容更甚。他很喜欢阿诚睡觉的样子,分外安稳温顺,好像无忧无虑一样。他总是希望明诚好的。




 




明楼便悄悄转过身,轻轻地把身子靠上车身,扣上大衣扣子,等着。




 




他不愿意吵醒明诚。




 




睡吧,他想到。阿诚总归该好好地睡一觉了。




 




 




待到明诚醒来的时候,天色早就暗了。明诚余光里瞟见车窗外一团黑,吓了一跳,再一看,竟是大哥倚靠在窗外。明诚心下便即刻了然,忙抬手去敲玻璃,见了明楼起身,才推开门有些歉疚地道,大哥你怎么不喊醒我。




 




明楼回身对上他的目光,“昨晚月色不错吧?一定入迷了一晚上。”




 




明诚:“……”




 




 




明诚说对不起啊大哥,昨晚没睡好,不小心在车上睡着了。明楼挥手,看他一眼,说你道什么歉,今晚快回去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,明早就走了。明诚点头,正要去替明楼拉开车门,却被明楼拦住了。




 




“我来开。”明楼说。




 




啊?明诚愣。没事,我来吧。




 




明楼笑着瞪他,“你累成这样了还开,想撞到灯柱上去吗?”




 




明诚偷偷地不置可否,被明楼见着了,作势瞪过来一眼。明诚收回目光,乖乖绕到另一侧去,拉开了副驾的车门坐下。明楼看他一脸狡黠,带些窃笑意味地哼出声,钻进车里,熟练地启动,打转方向盘,开上大路。




 




明诚把明楼递给他的衣服叠好放在腿上。很久没坐过大哥的车了,还有点不适应。明诚一边这样想,一边侧头去看那人的侧影。




 




车开得很稳,明楼的样子就格外清晰。深邃的,沉稳的,噙着笑。




 




明诚低下头,笑起来,耳尖却倏忽莫名地有些红。




 




他觉着这样真好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楼把车还给老友,在对方家里寒暄了一会儿,便走了。老友说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吧,明楼挥挥手说不用,走回去就好了,很久没看过上海的夜景了。老朋友只得说那好吧,明早我送你们去机场。




 




明诚跟在明楼身后偷偷挑眉,把外衣递给明楼,心想从这儿回家可有段距离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战乱尚平,虽然上海不复以前光景,但说到底,还是繁华的。




 




晚上八九点钟,正是最璀璨的时刻。主道上大多铺子还没关,点着灯,左一盏,右一管,交错地亮着,车灯也探来探去没个定向,明是黑夜,却亮同白昼。街头叮叮当当的,有黄包车来回疾驰的声音,也有隐隐约约不知从何传来的锅铲的碰撞声,还有唱声、笑声、闹声。小楼的窗户大多开着,有团团橘黄色的光,阵阵香气和暖气从里头飘出来。




 




明诚同明楼一排走着。就如往日一样,总是一共走,像是要走到人生尽头去。




 




明楼深吸几口气,嗅着寒冷空气中残余的饭菜香,道:“真好,跟以前一样。”




 




明诚却摸摸鼻头说:“终究是不太一样了。”




 




明楼看他一眼,紧了紧大衣:“你还记得吗?以前咱们也常走这几条路,路上电车可多了,明台最多动,大姐总喊你跟紧他,别撒手,怕出岔子。”




 




明诚笑,“记得。”




 




“大姐以前也喜欢来这。小时候你长得快,衣服总是几个月就小了,大姐又说不能买大,买大了穿不舒服,三天两头跑这儿来给你和明台裁衣服。”明楼又絮絮叨叨地说。




 




明诚想起大姐,心下一片柔软,却脱口而出,“若是大姐还在就好了。”




 




忽地静寂,明楼没有出声。




 




明诚有些恍惚,这才发觉自己像是说错话了,又念起大姐,竟不知觉间停了脚步。明楼毫无察觉,往前走了两步,才回过头来找他,“愣什么呢?”他看着出神的明诚道。




 




明楼往回走,伸手顺势拉了明诚的手,握在手心里,把他往前带,“是啊,大姐在就好了。”明楼说。




 




明诚没说话,一时也没想着要挣脱大哥,便跟着他往前走去。他俩都没戴手套,肌肤相触,暖和得很,又叫人觉着可靠。明诚看向明楼。明楼略比他高一些,肩膀也宽厚些。




 




明楼说,我昨晚半夜看见你在门口赏月,想什么呢?




 




啊?明诚愣,大哥竟看见了,便道,没想什么,就是触景生情了。




 




明楼想想,说,那挺好,以后也带上我吧。




 




明诚闻言,侧目,大哥,你有话就说。




 




明楼踌躇了片刻,酝酿着怎么开口,良久,他道:“阿诚,我知道你从没放下过大姐的事。你总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,总觉着是自己的错。”




 




明楼停住了,半晌才轻轻地又开口,声音飘入明诚耳里。“其实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?炮火声一起,牺牲了千千万万国人。我们总想着保家卫国,不想到最后却把大姐弄丢了。大姐她一直以来都想投身于革命,但因为念着家里还有我们三个,总无法走上那条路。”明楼微偏头,看着明诚,目光里略有自嘲之意,“反倒是我们三个都背着她献身为国去了。”




 




明诚看他。




 




明楼也看他。相对无言,明楼松开拉着明诚的手,“可是,她在这儿呢,”他忽地用力指向自己的胸口,“我希望你明白,大姐一直在这儿呢。她总是希望你我都好。”




 




明诚不说话。一时间只听见秋风袭来,呼啸萧瑟。




 




明楼又说道,“阿诚,你得明白。”




 




明诚想了想,轻轻点头。




 




 




大姐的确是明诚心里一个疙瘩。他总觉着若不是自己当时炸毁面粉厂的时候,没能完全炸毁那卷见鬼的录音,大哥也就不会惹上麻烦,大姐自然也不会被藤田芳政逼去做人质。他有时又想,若当年他没善心作崇留下桂姨,应该也不会闹出这么多事儿来。




 




明诚是个聪明人,八面玲珑,心思也深,感情埋得更深。他做什么都那么沉稳,拿得起放得下,但家里的这些事,他倒很难释然。毕竟他把明家看的那么重,以至于不敢轻易放手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大姐的事,他只能看淡个三分。




 




而如今明楼一席话,却能轻松让他看懂了六分。还剩一分,两人都知道,那需要时光去抚平。




 




明诚便深吸口气,说,大哥,我能明白。




 




明楼明白,阿诚其实一时不能轻易放下。但这个坎,总得过去。这点道理,总得想明白。人总得向前看,向前走吧?于是又心道,果真这家伙还是需要我提点啊。便看明诚一眼说,别怕,向前走就是了。




 




又笑着说,我在呢,我陪你。




 




明诚抿了抿嘴,说好。




 




 




上海的弄堂,晚上别是一番风味。走过的时候,隐约看见有几根枝条,结花骨朵结得特别早,悠悠从巷墙里钻出来。明诚看了好几枝不重样的,忽地开口,大哥,伪装了这么多年,你还分得清自己吗?




 




明楼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,“不知道。演得太多了,找不到哪个才是真的了。”




 




明诚点头,不接话。




 




明楼又问,“你分得清吗?”




 




明诚想了想,半晌忽地郑重道,我分的分不清楚我不知道,但是只要在大哥面前,总感觉不像在别人面前一样,需要斟酌试探。任何一句话都能说得真切,不必隐晦难懂不清不楚,就觉得这会儿我好像是真的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楼闻言,心里感动,觉着自己在他面前好像也是这样的。明明欣然得很,嘴上却偏偏说,“感情你在我面前说话不经脑喽?”




 




明诚:“……”




 




 




一路走,一路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,明楼估摸着他俩应是已散了将近一个钟头的步。忽地觉得面前的场景熟悉,抬头四下一看,竟看见故时的学校。




 




明楼忍不住停住脚步,多看了几眼母校。黑夜里也看不清什么,就又往前走。




 




明楼便说,“阿诚你看,每次走这条路,都像是下意识迈出的脚步。哪个路口往哪转,好像都印在心里了。”




 




明诚打量了几眼,“这条路啊,我就只记得后来明台上学的时候的样子了。他窜得可快了,我去追他,你来追我们俩,人也多,总追不上。”他偷笑,往后缩了缩脑袋。




 




明楼侧目,打量明诚一眼,故意道:“嘿,你倒是调侃起我来了。”




 




“实话实说嘛,”明诚谐谑,“再说了,现在大哥你也不一定追的上啊。”




 




明楼深吸了几口气。上海入夜后,更为寒冷,“那可不一定,你又没跟我跑过,怎么知道追不上啊。”




 




明诚松了松颈间的扣子,捏了捏自己的手,“大哥的意思是试试?”他脸上笑得放肆,看向明楼。




 




“不试。”明楼拒绝,“你……来追我倒是可以。”




 




明楼故意拖长了语调,一个你字说了老半天,来字刚出口,人却已是往前溜了几步。




 




明诚目瞪口呆,自家大哥有朝一日居然还能这样耍赖,忙追上去,心里还想,怎么跟明台似的。




 




 




两人都穿得正式,衣装革履,不太能跑得起来。一跑起来,风好像吹得也更猛烈,直扯得暖实的大衣往后飘,一下又一下。从巷墙里冒出头来的枝条总上下晃动,撩得高些的树一片又一片往下落枯叶,有的竟稳稳落在明楼肩上,但转瞬又掉到地上去。




 




明诚在明楼身后跟着,听见呼哧的声音,只觉得身体渐渐暖了起来,一团温热气息在胸口蒸腾。明诚没想到大哥今晚竟这么疯,兴致勃勃跟他赛跑,像个满腔热血的新青年,倒有些不像稳重的大哥了。




 




 




只差几步就跟上大哥了,明诚想。




 




然此时明楼忽地止了脚步,回过身来,只一瞬的时间,明诚完全没反应过来,一头撞上去。




 




两人皆是一愣。明楼旋即释然,顺势搂住明诚,把他抱在怀里。明诚一下子倒没转过弯来。




 




明诚小的时候,他也抱过明诚。那时明诚瘦小,身子也总是冰凉,明楼便总抱着他,把他护在怀里,觉着这样好像就能替他遮挡一切风雨。




 




如今入怀的这个人,长得健朗,身子骨硬挺,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。




 




明楼忽就觉得真好,再好不过了。




 




他这两天里总觉着满足,些许是时境不同,人的渴望倒是变了。




 




明楼便缓缓把下巴搁在明诚的肩上,搂住他的力度又大了三分。他俩身子里流的血都因为跑了几步而热起来,身上的温度也高。明楼想,在这晚深秋时节里,竟有一处地方、一个人如此温暖。




 




“阿诚,”明楼开口,“有你真好。”




 




明诚听在心里。他懂。




 




良久,他才从大哥怀里挣出手,也抱住明楼,轻轻地,却又坚定。他不说话,但一切明楼都了然于心。明诚亦是。




 




他想,大哥,有你真好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楼松开手,挑眉故意叹道,“我还是老了。”




 




明诚侧目,“大哥你说什么呢,你哪里老?”




 




明楼看向明诚,“都被你追上了,这还不是老了?”他调侃道。不知是不是明诚的错觉,大哥似乎把追字咬得特别重。




 




明诚没接话,只觉着自己的脸好像隐隐约约热了起来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两人慢悠悠踱到家门口时,明诚低头看了一眼表,将近十一点的光景了。




 




走过明家大门的时候,明诚又去找那墙常青藤。他喜欢得很。黑夜里隐隐能看到藤蔓的轮廓,一束又一束,在秋风中轻轻地浮动、摇晃。月色模模糊糊擦亮半边叶,光影略有交错,倒是静谧。




 




明楼停住脚步,站在他旁边,说:“大姐以前也喜欢常青藤的,栽过,却总活不了。”




 




明诚哦了一声,“她走了,倒是爬了一墙。”




 




明楼想了想:“挺好的,万古长青嘛,像她。”




 




 




进门,脱下大衣,明楼忽地回头道,阿诚你今晚别忙活了,和我睡一张床凑合吧。




 




明诚顺手带上门,不用。




 




明楼说,那被子床单放太久了,你昨晚又没翻出来敲打敲打,你现在一折腾,还休息不休息了?凑合一晚,明早就走。




 




明诚看向大哥,思忖片刻,点头说好,我去拿行李。




 




 




在床上聊了很久,将近午夜,着实熬不住了,明诚才道了句晚安,匆匆睡去。他困极了,眼皮子一合,几乎是翻个身就着了,睡得很沉。明诚总是侧着身子睡,不然睡不着。




 




明楼看他睡了,被子却只拉到胸前,便抬手替他把被子盖紧些,也迷迷糊糊地见周公去了。




 




他又做了梦。




 




这回的梦里,满满的全是明诚。




 




一切有关明诚的事,像是都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。




 




 




头回真真切切认识阿诚,是上中学的时候。在路边,他看见一个穿得破旧,身材瘦小的小家伙,缩在灯柱下,鬼使神差地就走了过去,一看,竟是他们家阿诚。那会儿的阿诚,胆小得很,做点什么事都畏畏缩缩的,一丁点的出格都像是能要了他的命。他总跟在他身后轻轻地喊大哥,目光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。明楼心疼他紧,那会儿也总带他在身边。




 




再后来,阿诚大些了,也长高了。他穿着合体的衣服,跟着他一同去学校。阿诚读书很好,沉得下心,又专注,总是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。假期了,他俩就总窝在明楼书房里,一窝就是一天。一人练字,一人看书。有的时候明诚也会从明楼的书架上挑一本不那么苦涩难懂的,同他一共读。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,洒在地上,落在肩上,温暖得很。大姐那时就说,你俩这才叫岁月静好。




 




有的时候明楼看得入迷了,一看就是大半天。阿诚小,到了下午总犯困,模模糊糊迷迷瞪瞪就在沙发上睡着了。往往是直到听见阿诚手中的书滑落到地上,发出沉闷的一声,明楼才能够注意得到那小家伙睡着了。这时明楼就总会轻轻地揽过他,替他盖上一条毯子,然后搂着他继续看,和睦得很。




 




明楼倒是挺怀念那时的样子。




 




后来明诚去了法国,过了一段时间,他也去了。到了法国才发现自己一直给蒙在鼓里,,这个孩子竟是义无反顾地,同他一样走上了满是荆棘的道路。明楼一开始着实有些气,他不希望明诚也踏足黑暗,他希望他好好地活在光明下。但明楼劝了骂了都没用,最后才同他说,你可真想好了?明诚很郑重地回答他说,想好了,大哥。明楼又说,这条路很长很长,你可能终其一生也看不到尽头的曙光。明诚说不怕,我做好准备了。明楼点头,思忖了良久,才忽地说,好。




 




明诚缩头问,大哥你不生气了吧?




 




明楼盯了他半晌,才轻轻地一笑,说,不怕,以后还有我陪你呢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诚也受过伤,重的轻的都有,也许还在明楼看不见的地方遭过罪。那次为了刺杀南田洋子而来的伤,让明楼格外心痛,只是不曾向任何人表露而已。毕竟是他亲手开的枪,毫不犹豫,枪口却端得比哪一次都稳。




 




亲手开枪打伤一个他亲自带大的孩子,一个从小到大都陪在自己身边的人,一个世界上再也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弟弟,明楼定下这个计划的时候,竟罕见得有些慌张。他很害怕,如若他一失手,枪口歪了,怎么办?




 




所幸没有。




 




明楼梦到这儿的时候,渐渐醒来了。慢慢地睁开眼睛,才反应过来那些清晰的画面都只是梦境。他又想起他后来替阿诚换药的时候,听见阿诚明明疼得不行,却咬牙忍着,只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,心里就像是被谁揪住了一样生疼。




 




他一睁眼,看见自己的面前就是阿诚。心里安稳了三分。




 




明诚不知何时,在梦里毫无知觉地翻了个身。他睡得很平稳,一呼一吸,伴随着胸膛起伏,缓慢而安静。明楼有些恍惚。不知什么时候,身边的少年,已经成长为一个铮铮铁骨的男人了。剑眉星目,却又温润风雅。八面玲珑,却又忠良竭诚。




 




明诚依旧皱着眉头。明楼忍不住伸手,轻轻地抚平它,指腹温暖。




 




他忽然就觉得满足。




 




满足于经历了太多太多,没有失去你,没有弄丢我,还有机会与你同眠共话。




 




所幸没有,没有让你倒在血泊之中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诚醒来的时候,发现大哥已经站在床边穿衣了。




 




他翻了个身,眨巴眼睛清醒了一会儿,才从床上坐起来,轻轻地道了一句大哥早,声音还有些哑。




 




明楼说早啊,顺手把阿诚搭在椅上的衣物递给他。




 




明诚换好衣服,又把被子叠好,把枕头抚平,整齐地塞进衣柜里关好,折身进了与卧室连同的书房,看见大哥正站在窗前,也探头去看。




 




入目的先是天色,阴沉沉的,不大明亮。明诚便说,都要离开上海了,也没能见着上海的好天气。




 




明楼点头,天蓝的时候,是挺好看的。




 




 




出门的时候,明诚去锁的门。




 




明楼杵在他身后看着,听见沉重的咔哒声,忽地说,“我把钥匙给黎叔了。”




 




明诚回过头来,抬手抖了抖钥匙,示意明楼。明楼伸出手,稳稳地接过,握在手心。“大哥昨天见的黎叔?”明诚问。




 




“嗯,”明楼点头,“他很好,会常来。”




 




明诚啊了一声,站定,又回头去再看一眼明家。




 




阴云密布的天空,隐隐约约有一处亮着光,兴许是层云之后的太阳。那道光不偏不倚正落在明家宅子上,倒也光亮。




 




明家还是明家的样子。




 




明楼说,该走了,走吧。




 




 




老友开车来接的,说是最后一次开车送你们了。




 




出明家大门前,明诚又喊住了开车的朋友,跳下车去,明楼也没拦他。他看着明诚走至墙边,站在那墙常青藤面前看了很久,半晌才轻轻地摘下一小枝。




 




明诚回到车里,点了点头,车又呼啸着启动了。他坐在明楼旁边,明楼看着明诚从行李箱里翻出一本书,随意打开一页,将那一枝小心地夹了进去。




 




明楼瞧见,那是一本有些老旧的《牛虻》,在法国的时候,他送给明诚的。




 




《牛虻》的书页一侧露出半片常青藤的叶子,青翠而新嫩。




 




 




快要起飞的时候,明楼忽地叫阿诚。




 




他指着窗外,明诚放下手中的一份报纸,探头来看。




 




明楼轻声说,阿诚你看,天放晴了。




 




明诚一愣。




 




早上还是阴云密布,将近中午的时候,已是又一片晴天。窗外一片湛蓝,清澈得像一潭湖水,万里无云。




 




明楼说,你看,终于蓝了。




 




明诚笑了,说是啊,真蓝。




 




明诚想,现在明家那墙常青藤,在阳光的照耀下,一定长得肆意,漂亮得很。




 




就好像心头一切风雨过去的时候,天终会放晴。




 




天光无限。




 




 




 




到了法国之后,明诚准备去把住处安顿下来,问大哥的意见。明楼说就住一起吧,你继续深造,我教书。




 




以前租的房子现在有人租去了,明诚又另寻住处。法国这样的单门独栋的小屋多得很,明诚原是踌躇了很久,不知道哪间比较好,比来比去也没个主意。走过街角那栋的时候,余光忽地瞟见砖墙上隐隐约约冒出几枝新绿,走近了一看,真是一墙常青藤。明诚喜欢得很,打听打听,偏巧这屋子是个空房。明诚跟大哥提了两句,两人便买下来了。




 




拾缀好家具,收拾好屋子,待到能够入住的时候,距离抵达法国,已有十来天了。




 




一早,明诚出了旅店,提起行李,抬头对明楼说,大哥,走着去吧,挺近的。




 




明楼说好,终于有个住处了。




 




 




走去的时候,有一段路挨着河边。那是条小河,宽度不过五六米,两岸是花花草草映衬的街道,颇有风情。那天天色也好得很,碧蓝的天,飘着几朵洁白的云彩。明诚忍不住多看了几眼,落在明楼后头。




 




明楼折身来,明诚对他说,大哥你看,像不像那幅画。




 




明楼偏头去看,嘴里问道,哪幅?




 




明诚说,家园。




 




明楼细细看了几眼,看那澄清的水和层层掩盖的树,也看那斑斓的花和偶尔掠过天际的鸟。远处还有一座小木桥。




 




是挺像,明楼说。




 




说着,他忽地拽住明诚的手。明明是皮质的黑手套,有些粗糙,不似皮肤那样细腻,明诚反握的时候,却觉着温暖得很。




 




明楼说,走吧,回家了。




 




明诚闻言,笑起。鹿眼般的双眸里有干净而灼目的光。




 




 




后来有一次,明楼和明诚去参加学校里一味油画老师的婚礼,回家后,明诚坐在二楼的阳台上,翻起书来。




 




明楼瞧见那是《牛虻》,正翻开夹着常青藤的那一页,摆在台上。




 




明诚突然问,大哥,婚姻是什么?




 




明楼很久没有答话。明诚看他侧着脸不答话,以为他睡着了,收回目光,渐渐也歪了脑袋,昏沉沉地睡去了。




 




明楼像是有所察觉,这才回过头来看他。明诚的脸庞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柔和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楼凝视了老半天,忽地开口,也不顾明诚听得听不见,悠悠地说,“我没有经历过婚姻,但我想,婚姻里该有的,我都有了。有陪伴,有珍惜,有一片可以容纳我的天地,还有你。”




 




这也许是时光里最长情的礼物。




 




明楼隐隐瞥见明诚睡梦里露出一点笑容。




 




 




明楼又把头偏回去,忽地看见门口那面墙上,满是常青藤。藤蔓轻轻飘动,和《牛虻》里夹着的那片碧绿相辅相成。




 




他微笑。




 




那青翠的藤蔓挽着夏日的尾声,在地上划出好大一片影子。旁边的树木低着头,细叶交错,映在地上,一片斑斓。




 




那一墙常青藤,绿油油的,万古长青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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